作者:戴伯芬
大學時代在建築城鄉所的工讀,打開了我進入底層的視窗,從屏東農民調查開始,走過滿是菁仔的內埔,到良田萬丈的萬丹,日出而作的高齡米農收入竟不及滿種粗放檳榔收成,第一次感受社會制度的不公平。隨後,跟著不同規劃案與研究計畫,開始探索臺灣這片土地與人民。在蘭嶼反國家公園、海砂屋、核廢儲存廠運動中,明白銀帽、藤甲、禮刀的吶喊,再也驅不走盤踞在蘭嶼島上的 Anito(惡靈),已經斷落的世代,隨黑潮迴游的飛魚永遠回不了巴士海峽彼岸的巴丹島。巡迴於臺北縣的流動攤販從過去的趕集,轉換成定著夜市,都市化推進的浪潮下,邊緣終成中心。中山北路的菲律賓移工依然在週日上聖多福禮拜堂,在滿是中山北路的楓香樹下追尋 Lechon 的味道。滯留於艋舺公園的無家者,流轉在教會、廟宇、工地市集,流連夢寐以求的溫柔鄉屬找片刻慰解。
從農民、原住民、流動攤販、菲籍移工到無家者,三十多年的田野與社會調查經驗,人生的前半段活得精彩,但到了人生下半場,有氣無力,隱約覺得自己渾渾噩噩,再不復有年少輕狂的衝勁。即使站在大學的神聖殿堂,講的是別人生命經驗,縱然站在街頭,爭取的是弱勢權益。上課談社會流動時舉農工子弟成為醫生為例,不過是教科書的專有名詞解釋而已,無關自身。
關於自身所知甚少。祖父母皆是礦工,父母移民城市之後,自小在都市出生成長,不但和滯留礦場的親人疏離,也距父母的生命經驗甚遠,原來階級翻身是一種斷絕,和自己生長的土地離得越遠,距都市菁英之路即越近,和貧困的底層家人越疏離,越有機會擠身上流。
半年前收到一封 Gmail 的廣告訊息,游標一按,本來要移入垃圾信,眼角一瞄,「在場」——非虛構寫作,那時還不明白「非虛構寫作」是什麼意思,隱約覺得可以嚐試用非學術語言來書寫,沒想到卻開啟了關照自身的機會,讓我有機會填寫生命中的那片空白。
過去三個多月內回顧了阿嬤將近一世紀的人生,說出她遺忘許久的陳年往事,道出昭和年代以來沉默女性礦工經歷的苦難,深掘阿嬤的生命傷痕,發現令人動容的韌性,黑色礦災之後早已雲淡風輕。過程中意外地看到母親年少成長的喜悅與煩惱,尋找日益消失的記憶,與自己的親生父母和解。我不但在圍牆後荒廢沉沒的建安坑口找回自身的認同,也在異化的學術論文生產中找到新的出路。
寫作過程中,最難面對的不是那些詰屈難懂的礦業名詞,或者聱牙的臺語翻譯,最令我取捨不下的是如何轉化女性主義視角對父權的批判。認命的阿嬤、阿母以及大舅媽默許的家庭暴力,她們從未指控來自軍權主義國家、資本主義礦主、父權家庭的壓迫。從女性主義者眼中看來似是一種未被啟蒙的臣服順民,從生命轉折來看卻是她們為了成就家人而選擇自我犧牲奉獻,用盡卑微氣力去進行生存搏鬥。在軍國主義潰敗、資本家退場、父權壓迫消失之後,離開礦村、卸除家庭責任之後,年輕時苦澀的受苦經驗終轉向輕盈甜美。我最後終究也選擇了放下,以寬容方式看待父權社會加諸己身的傷痕。
臺灣規劃設計界長期實用主義當道,強調活化再利用,缺乏地景修復的概念。關於海山礦場保存議題挑戰了過去臺灣聚落文化資產保存思維,保存的是誰的記憶?誰的文化?或不過是無病呻吟的都市文青鄉愁?乏善可陳的消費異文化刺激?重回海山,心疼被礦業開挖、農業墾殖、工廠污染的山林,同時也驚嘆大自然自我復原能力,坑道崩塌,坑口積起一池春水,景觀橋爬藤盤踞,綠意盎然。開發者離去之後,大自然傷口正在慢慢癒合,只要人類退出屬於她的領地,大地終能休養生息。保存/開發、記憶/遺忘只不過是人在不同社會地位的差異選擇。
整個寫作過程中最令我意難平的是國家角色,從底層的礦工視角,觀看民主國家暴力集團機制、成功企業楷模的真相,揭露礦災中的禿鷹集團以及噬血財團的面目是泯滅人性的醜陋貪婪。社會學開啟的弱勢視角種子,是「在場」支持的灌溉令其開出花,期待繁花綻放之後結果。完稿應該不是一場個人生命述事的結束,而是一段新社會行動的開場。